李泽厚成名于20世纪50年代,美学观卓然成家。半世纪来,学界与李泽厚同调者有之,立异者有之,但没人会忽视他的著作。《论语今读》为李氏近年力作,应是缘于使命感的驱使。
《论语》曾被神化,弄得古代每个士子都不得不呕心沥血苦读。但是,今人对其误解还是太深了。这些误解在李泽厚眼里,轻者,近一个世纪哲学史专家们写出一本又一本或赞赏、或批判、或“批判地继承”的各种各样的大小著作,以为这样就处理好了孔子、《论语》和儒学;重者,“以理杀人”、“以革命杀人”,便惨剧重重,层出不已。同时,也培育了一大批“假道学”、“伪君子”和“马列主义老太太”。
他要做的,便是对这一“半宗教半哲学”的文化神髓既解构又重建的工作。这可不是简单地对经典做字面上的训估与注解,而是着力于培育人性情感、了解和区分宗教性私德与社会性公德、重视和把握个体命运的偶然。
《论语今读》的体例分为译、注、记。“译”尽可能保持原貌,采用直译,对专有词汇如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一律不译,重要的词汇如“仁”、“礼”、“义”有专门说明;“注”则参考朱熹的《论语集注》、刘宝楠的《论语正义》、康有为《论语注》等多家注,力求精简全面;“记”是李氏的评论、札记和解说,或讲本文,或谈哲学,或发议论,或表牢骚,或就事论理,或借题发挥,并无定规,文体活泼。
二千年来,重新解读《论语》的著作何止千万,李泽厚却自信《论语今读》有新意。通读全书,觉得李氏自信得不无道理。
新意之一,是将《论语》与其他经典对比来读。例如:子曰:“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。”李在“记”中说:“就认识论,与康德所说‘感性无知性则盲,知性无感性则空’,几乎同一思路。这一道理至今不过时。东海西海,此心相同,此理相同。”又如:子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李在“记”中说:“生烦死畏,追求超越,此为宗教;生烦死畏,不如无生,此是佛家;生烦死畏,却顺事安宁,深情感慨,此乃儒学。”
新意之二,是借《论语》针砭时弊。例如:子曰:“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。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”李感慨:“父母多能记得子女年岁;‘父母之年’,今天又有多少记得?”又如:子曰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李译为:孔子说:“古时的学者是为了改进自己,今天的学者是为了教训别人。”并发议论:“君不见,好些风头正健、时髦十足的青年学人(其实也未必都年轻),专以践踏他人炫耀自己为学问志业乎?”
新意之三,是以凡人的视角来看孔子。例如:子见南子,子路不悦。夫子矢之曰:“予所否者,天厌之!天厌之!”李译为:孔子拜会了南子,子路不高兴。孔子发誓说:“我如果做了错事,老天会惩罚我!老天会惩罚我!”在“记”中说:“《论语》中的孔子是生动活泼的活人,有脾气,有缺点。‘南子’据说是一个‘淫乱’的国君妾妇,是一个‘不道德’的人,孔子却拜见而不避,甚至使亲近的学生怀疑而不高兴,可见孔子与后代假道学大不相同,并不装腔作势,而是有高度灵活性的。”
李泽厚早年名满天下,树大招风,后辈学人以他为桥,饮水思源者众多,而过河拆桥者自然也不少,只是这种作风实在不合孔夫子的教诲。李泽厚在书中不免借《论语》来浇胸中块垒,对青年浮躁作风的批评,散见于书中多处。如在论孔子的“欲速则不达”时说:“近代中国求速而不达之经验固惨痛矣。所谓‘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’即如此。今日急进青年虽模式不同,学说亦异,却仍不脱此轨,可伤。”又如在论孔子的“当仁,不让于师”时说:“可惜如今是‘当名,不让于师’,总以为天下第一,举世无双,老师更不在眼里了。”
当然,李泽厚并非一味批评后学,对老人的不良作风也照样针砭。如论孔子的“君子三戒”中“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时说:“‘血气’、‘精力’包括身体和心理,特别是老人贪恋已有之名位利禄,患得患失,迎合当朝,丑态毕露,虽白发岸然的名学者亦不或免,今屡见之矣。”
借助李泽厚的解读,用平常心读一读《论语》,真不失为一本好书。学而时习之,不亦悦乎?
《论语今读》李泽厚著,三联书店2004年3月版